【影評】《自畫像》:後太陽花時代的沉淪與昇華

雨城
6 min readOct 1, 2017

內文包含劇透,請酌情閱讀。

《自畫像》官方預告。

陳宏一導演,《自畫像》,2017

「這一刻你是一個最憂愁的人
你有著多少溫柔,才能從不輕言傷心
而你告別所有對幸福的定義」-張懸
《玫瑰色的你》

簡單來說,《自畫像》是一個自溺者想要拯救另一個溺水之人的故事。

電影背景設定在近幾年、後太陽花時代的台灣,從經歷學運與期間各種社會運動的青年視角,檢視青年世代自身,在太陽花學運後幾年的沉淪與昇華。

而這正是我想要寫下這篇影評的原因:導演陳宏一鏡頭下的主要視角,遵循的正是同輩人中,包括我在內的某些人審視這個世代的生命史觀──太陽花學運是我們社會參與的元年,加上史前時代的大埔事件與洪仲秋事件,和電影中的女主角楊婕(張寗 飾)一樣,我們都在那個初春,大學的第一年,展開了接下來滿腔熱血與遍體麟傷交替的歲月。

因此,《自畫像》可說是近幾年從事過社會參與之青年世代的某種寫照:我們在一次次涉入中,觀察太陽花學運如何在台灣社會中發酵,生長出更深層的文化影響力。而我們自身也在如此的過程中,繼續摸索前行,驚懼無力有時,步伐堅定有時。電影中男主角江中澤(林哲熹 飾)曾經的衝勁與其後的憤怒自溺,楊婕曾經的滿懷理想與其後漸次的崩毀──這些都是至今尚未離開社運場域的我們,持續反覆的過程,我們沉淪與昇華的輪迴。

沉淪與昇華、壞毀與救贖──而正是電影中那場必然的死亡會發生的原因:自溺者終究無法拉起另一個溺水的人;面對過於殘破的現實,還勉強浮在水面的江中澤,只能替已沉到湖底的楊婕,除去雙眼,從此不再看見。

現實如何昇華

《自畫像》中挪用了大量近年來常見的社運元素與人物形象,然而點到為止、缺乏深入批判與延伸的社運議題,成了本片最讓人詬病之處;儘管我個人認為,這是導演刻意為之的設計。(且讓我們同情地理解:這不是陳宏一在並不真正了解那些社運議題的情況下,憑藉自我詮釋做出的美麗的誤用)

電影前半段對近年來各種社會現象、議題的「符碼」,做了許多赤裸直接的召喚:象徵(彩虹旗、反核旗等標語旗幟);歌曲(太陽花學運主題曲《島嶼天光》、2015年反核大遊行主題曲《這是因為我們能感到疼痛》);現場(青島東路重探、關廠工人臥軌事件);現象(媒體亂象、民眾毆打嫌疑犯洩憤)。而在這些直接到令人有些尷尬的「現實」的旁邊,是主角江中澤對藝術的堅持。至此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清楚的模式:《自畫像》中的藝術元素,一如藝術長久以來的角色之一,是導演用來「昇華」那些現實的。而《自畫像》做為藝術型態之一的電影,本身也具有某種昇華性。

電影內的昇華:「我一定會救妳。」

畫框裡的,會永久保存──電影中,畫家江中澤與政治系學生楊婕之間的關係,建立在有些老套的邏輯之上:已然失去熱情與理想、進過精神病院的江中澤,看見彷彿過去自己那般滿腔熱血的楊婕,很自然地被她吸引。他想保住她眼裡閃耀的理念光芒,他感知到楊婕漸次的壞毀與掙扎,聽見她絕望的告白:「這樣的世界,我寧可不要看見!」然而這樣的保護關係卻也蘊含佔有的邏輯,江中澤終究碰壞了滿身裂痕的楊婕。

自溺者尚且難以自保,又要如何撈起另一個滅頂之人?

所以,到底是不是江中澤殺了楊婕,成了個歧異的問句。但他依然回應了楊婕最後的求救:除去了雙眼,再也不用看見。而楊婕的屍身,也在成為裝置藝術後,做為藝術品昇華成了永恆、成功地被畫家「救贖」。儘管,沉淪至底的楊婕,未必冀望有人拯救。

然而,是誰漸次把她拖進社會幽深汙穢的湖底?

性別與身體政治:父的罪行

《自畫像》中一個值得注目的重點,是其中的性別議題(來自共同編劇魏瑛娟,她曾將《蒙馬特遺書》搬上舞台,也因此《自畫像》中對性別與身體的探問竟帶著點邱妙津的況味)。跨性別角色NaNa(Kiwebaby 飾)在電影中苦於主流性別認同對跨性別者的壓迫,讓她厭惡自己的身體。在電影的設定中,NaNa因此忌妒起符合主流認同的楊婕,然而總體來說,兩人都是父的罪行下的犧牲者。

電影中充滿對性別意識的辯證:從政治系課堂上對女性從政之困境的探討,帶出楊婕這樣的女人身,在政治/社運圈會遭遇到的挑戰。電影中一句提到觀世音菩薩的「她非男非女,超越了凡俗性別」乍一看是在安慰NaNa,更根本上或許是在渴望擺脫性別對她施加的天生枷鎖。我們活在一個父權主宰的社會,就連想要翻轉這個體制的路徑──不論是體制內的從政或體制外的社運,追根究柢都是權力的遊戲,而目前大多數的權力仍被男人掌握。被陽剛意識把持的社運圈與工會,其中包藏男性對女成員的性侵與性騷擾事件,曾讓我震驚憤努許久;而電影中的楊婕,也正是被這樣父權結構下的性暴力,逐漸拖入絕望的深淵。

讓楊婕離家自立、積極投身議題圈的原初推力,是她父親對她施加的性暴力。然而就當她在看似開明、正義的立委底下找到努力的歸屬時,這個做為她理想化身的男人,竟以教導她社會現實的說詞,要她接受他加諸於她的性暴力。壞毀至極、沉淪邊緣的楊婕漂回了江中澤身旁,兩個碎裂之人相互靠近,慰藉的方式卻又是對楊婕來說淨是痛苦的性──一次又一次,一個個男人,就這樣將曾經眼底有光的楊婕,擊碎拋沉至那沒有光的湖底。

電影末尾的驗屍報告,楊婕早在父親強暴她時便懷有身孕;彷彿一個從最初就打上脖頸的死結,一切毫無希望,結構中的逃亡,沉淪才是終點。

電影本身做為昇華:「只有我能救你。」

電影的最後,江中澤原本的女朋友三三(林微弋 飾)替被捕的他籌辦了畫展,展出了他最後的作品──「七宗罪」,代表著畫家在理想幻滅後,所面對的現實的汙穢與不堪。畫展期間三三發現自己懷孕了,江中澤的孩子。她看著畫室中愛人的作品,獨白響起:其實我就像個色盲一樣,不能分辨你在帆布上揮灑的憤怒;但我依然愛你,而且我會拯救你,江中澤,只有我能救你。

至此電影迎來了尾聲:在展出了「七宗罪」的滿室乖戾與絕望之中,一個孩子跑進了展覽室。在江中澤的畫前他伸出手觸摸厚重的油彩,笑得開懷。從殘缺的雙眼看來,似乎是個視覺障礙的孩子。

電影沒有明說,但這該是江中澤的孩子──這是我個人認為的,導演為電影本身下的註腳:新生世代面對父親懷抱的憤怒,迎來一個和解共生的終局,儘管其中不乏犬儒意味。電影最初問起幸福的定義,是否在電影創作者眼中,「看不見」──才是幸福的?

結論

整體來說,《自畫像》是一部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的電影:導演對那些社運元素點到為止而非實際深入的挪用,只是想取其抽象化的意涵,去說一個「愛與革命」物語──在大環境之下、時代的浪湧之中,個體如何找到自己,抵抗的同時如何不摔碎自己,靠近的同時如何不迷失自己。

這是屬於我們世代的、自己的反省。太陽花至今三年半過去,而我們沉淪與昇華的輪迴,還會再持續多久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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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城

游獵網域的書寫者。辦了Medium好督促自己寫作。不定期產製書評、評論及散文。IG:rc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