亞洲製造:落合惠美子「亞洲的家庭與性別」課堂筆記(上)

雨城
18 min readMar 14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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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都大學名譽教授落合惠美子(Ochiai Emiko),在2/24、2/25、3/2、3/3於台大開設密集課程「亞洲的家庭與性別」。惠美子教授專長歷史人口學與家庭/性別研究;本文為上述課堂的筆記與隨筆反思(若有詮釋或理解上的錯誤,責任在我)。

一、

日本戰後的女性形象與性別角色,與當時的家庭型態脫不了關係,而現代家庭誕生自現代社會──Emiko檢視日本與東亞社會,如何以自己的步調和時程,受到現代性這個西方中心的概念影響。

西方社會的現代性,被兩次人口學結構的轉變切出不同階段──「第一現代性」(First Modernity)的基礎,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,由「高出生、高死亡率」到「低出生、低死亡率」的人口結構變化。與此同時誕生的「現代家庭」,是與公共領域隔絕的緊密單位;「男主外,女主內」的性別分工也隨之出現。同時,父母開始將更多的愛與資源集中(child-centeredness),使他們不再能負擔像以往那麼多的子女。而降低的死亡率,也提供了可預期的生涯發展與更長久的家庭生活──現代家庭成為現代社會標誌性的基本單位,以及個體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份。

第一次人口結構轉變,為西方社會帶來一段穩定的「短二十世紀」(The short 20th century),夾在1930年代的大蕭條與1970年代的能源危機、兩次女性主義浪潮,以及隨之而來的第二次人口結構轉變之間。

而1970年代後發生的第二次人口結構轉變,主要特徵除了生育率再次下降,同時更伴隨了離婚率的上升。「第二現代性」(Second Modernity)因此迎來了家庭結構的轉變:婚/家不再是社會中必然的組成單位,而回歸到個體的人生選擇。親密關係(intimacy)取代了對家庭生活(domesticity)的強調;非婚生子女比例的上升以及各種同居型態的出現,反映出第二現代性中對「成家」、共同生活的多元想像。

同時,在第一現代性中標誌出「現代家庭」的性別分工也不再明顯:以往標示出女性勞動參與率的典型「M型曲線」[1]消失,男女雙方的勞動參與率逐漸趨同。除了意識型態的推動,社會經濟因素的影響也不容忽視:1973年能源危機造成求職不易,出於經濟需求,男女都必須外出工作;而較早邁入現代性的西方社會,為了填補現代社會高齡化下的勞力空缺,也開始號召女性投入勞動市場。

除了出於經濟需求的轉型,第二現代性的社會型態也迎來改變。定義出(第一)現代性之雛形的黑格爾,曾劃分出三種道德社群:家庭、市民社會與國家。而伴隨第二現代性,市民社會一方面向內擴張,突破了以往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」的私領域壁壘,讓個體重回公領域、進而成為社會的基本單位;另一方面也向外突破,以國際市場和強國政治權力的全球投射等形式,打破過往分明的民族國家疆界──這一內一外的擴張,就是標誌第二現代性的「個體化」(individualization)與「全球化」(globalization)。

「性解放經常是以一種群體夢想的方式呈現,事實上它是歷史朝向個人主義進程的中的一環。正如同『夫婦』這個美麗的字眼所代表的,夫婦與家庭是自由主義社會中原始團體思想最後的一座堡壘,性解放的結果就是這座堡壘的滅亡,劃分個人與大眾最後的一條界線。」──Michel Houellebecq《無愛繁殖》

總結來說:預設每個社會成員都會進入婚姻,從而讓「家庭成為社會基本單位」,來自第一現代性。第一現代性下的現代家庭,特徵是公私領域分明下的性別分工(女性的「主婦化」housewifization),以及資源集中、子女數量減少後的核心家庭型態(nuclear family)。而進入第二現代性後,曾經由單一家庭型態構成的壁壘消失,個體與公眾間的界線消亡,卻也得以探索更多元的「成家」形式。在意識形態與社會經濟因素的推波助瀾下,女性也開始重回勞動市場(「去主婦化」de-housewifization)。

──而上述是西方社會的狀況。那麼,亞洲呢?

亞洲如何受到現代性的影響──同樣從兩次人口學結構轉變的角度來看,日本、以及其他亞洲國家,都經歷了與歐美不同的現代性。日本的第一次人口結構轉變遲至戰後1950年代才開始,兩次人口學結構轉變之間的穩定期,日本只享受了短短二十年,便在1970年代進入第二次人口學結構變化。

而其他的亞洲社會,雖然又比日本更晚、在1960到1980年代之間才開始經歷出生率下降,那條下墜線卻再也沒有停過了──未曾經歷歐美與日本走過的穩定期,許多亞洲社會甚至一路衝進了二十一世紀的超低生育率(ultra-low fertility)。

這是亞洲版本的「現代性」:亞洲國家在短時間內,加速走過歐美持續了百年的現代化過程,這被南韓社會學家Chang Kyung-sup稱作「壓縮的現代性」(compressed modernity)。而日本走過的路與歐美相仿、每一段的持續時間卻短上許多,則成了Emiko所謂「半壓縮的現代性」(semi-compressed modernity)。

──而從「半壓縮的現代性」中誕生的,就是日本的戰後家庭。

二、

日本的戰後家庭,便是日本社會接受現代性洗禮後誕生的現代家庭型態,其基本特徵因此和西方社會的現代家庭十分類似:女性的主婦化、出生率下降……然而,日本社會對「家」的想像,來自更早以前。

家庭是日本社會建構自我認同的重要核心──曾一度流行的「家社会論」認為:堅實的家庭觀不只為社會提供了穩定的基礎,更是1980年代日本經濟起飛背後、獨一無二的文化根源。而佔據日本人心頭的家,性質與起源卻不屬於現代家庭(modern family)。Emiko透過歷史人口學的研究,就是要點出讓日本人留下統一印象、標準化的「家」(ie)從何而來、本質又如何。

相較於主流的兩種論述,認為「家」起源於17世紀(德川幕府前期)或19世紀末(明治維新後),Emiko主張:日本的「家」誕生於18世紀末(德川幕府末期)到19世紀前半(明治維新前);相較於主張明治維新催生了日本的傳統家庭,Emiko認為德川幕府末期出現的家庭型態變化,影響了明治維新,為日本的現代化與民族國家誕生鋪路。

而Emiko的主張,來自她透過歷史人口學發現:日本社會認知中的「家」,其人口學特徵變化,出現在上述時期。

──也正是因為Emiko的歷史人口學研究,勾勒了歷史上真正的「家」到底有哪些人口學特徵,她得以點出:「家」,並非一直以來都是日本社會魂牽夢縈的版本;傳統家庭的所謂「傳統」,是被建構出來的。

以下是一些日本社會認知中,傳統家庭的特徵,以及Emiko實際上發現的人口學特徵:

(一)「日本家庭都可以傳承百年以上?」:世代を超えた永続性

實際上:以往能存在百年以上的家庭很少。直到18世紀末與19世紀初,能存續五十年以上的家庭數量才開始持續增加。

(二)「日本家庭一直以來都是長子繼承?」:単独相続(長子相続が主流)

實際上:日本不像中國那樣強調血緣的傳承,對繼承人的需求主要來自對家業的繼承,更貼近某種經營觀。「長子繼承制」與相應的stem family型態,也是直到德川幕府末期才被強化。

人口學資料指出:德川幕府末期,長子之外的兒子之所以離家,自行成家(branching)的比例大幅下降,入贅或被領養的比例則大幅上升──換言之,需要找個兒子當繼承人的家庭變多了,哪怕得招贅或領養。

(三)「stem family才是日本家庭的主流?」:直系家族世帯

“stem family”這種家庭型態,主要特徵為:長子為了繼承家業,在成家生子後依然與父母同住;這樣的家庭型態同時強調家戶長(household head,通常是祖父)的角色。

而實際上,stem family從不是日本主流的家庭型態(根據地區人口學資料,在中央地區和西九州尤其不是)。stem family在十九世紀中後期,才逐漸成為日本人印象中「家」的模樣;這樣的變化,則可從兩項人口學資料看出:「家庭平均人口數」與「人口統計時『描述家庭成員的角度』」。

直到十九世紀中期,日本家庭的平均人口數,才逐漸從核心家庭的3人,上升到stem family的5、6人。而反映這項變化的是:此前人口統計時,小家庭裡的成員習慣以彼此間的關係互相稱呼;這樣的稱呼方式在後來轉而強調「該成員相對於家戶長的關係」──畢竟stem family相當重視家戶長的角色。

(四)「日本家庭都很慎終追遠?」:先祖祭祀

實際上,日本家庭曾出現家庭成員彼此隸屬不同寺廟的情況(「半壇家」)。直到18世紀政府為了行政效率,下令一家只能隸屬一間寺廟,一家共同祭祀一個祖先的情況才出現。

(五)「日本家庭都是男性當家作主?」:家父長的権威

實際上,日本各地都有女性家主──其比例的差異(中央地區:35%、東北:11%、西九州:21%)也反映出「家」的標準化前,各地的家庭型態其實五花八門。

另一方面,延續上述對家父長/長子繼承制的討論,根據Emiko散落不同課堂中的線索,日本曾是更貼近雙系親族(bilateral kinship system)的社會──父母雙方的家族同樣受到重視,兒女也因此享有同等的繼承權,相對於只強調父親家族、因此只賦予兒子繼承權的父系(patrilineal)社會。

父系(patrilineal)雙系(bilateral)社會的繼承權差異,也直接反映在兩性關係上──父系社會中,女性的身體/性自主高度受制於居主導地位的男性,因而出現貞節牌坊、「烈女不更二夫」等對於貞操或改嫁的道德枷鎖。而從德川幕府時期的人口學資料,能夠看出雙系社會的男女之間沒有從屬關係、相對平等。在統一化的「家」出現前,東北地區的人口早婚,也因此在後來離婚的比例也高;而出於生產力的考量,透過再婚重新整合勞動力也是稀鬆平常。相較之下,西九州的低離婚率來自普遍晚婚,但由於頻繁的婚前性行為(夜這い)──為了在婚前證明生育能力──非婚生子女的比例偏高,其社會地位也不如今日想像地背負汙名;在Emiko一篇口述史的研究中,為了回應長子繼承制日益增加的需求,曾出現私生子繼承家業的故事。

上述作為雙系社會的日本,是日後受到位居亞洲文明中心的父系社會──中國──影響,才在制度與意識形態上逐漸走向父系社會。而與中國同為亞洲文明中心的父系社會,還有印度與西亞伊斯蘭社會。

總結來說:日本各地曾有多元的家庭型態,在雙系社會的框架下,發展出對(女性)性自主、離婚再婚與非婚生子女不帶汙名的務實價值觀。直到明治維新前,統一化的「家」才逐漸成形──長子繼承同時三代同居、圍繞著家父長的日本「傳統家庭」,才開始根植日本人心中。

──那麼,上述長期被認為是日本社會根基的「家」,與戰後的「現代家庭」之間,又經歷了哪些改變呢?

三、

日本從傳統的「家」過渡到戰後家庭的過程,必須從人口學的角度來看。在迎來1950年代第一次人口學結構轉變的生育率下降前,日本在1925到1949年間經歷了所謂「多產少死世代」:高出生、低死亡率。照慣例留下來繼承stem family的長子,如今有了大量外出成家的兄弟姊妹──他們組成的是生育率下降後的核心家庭,讓日本核心家庭的比例從1960年代開始一路上升。另一方面,這個世代也打造出強大的親族網絡(kin network),讓兄弟姊妹家族間的互助,成為戰後日本社會堅實的核心力量。

緊接在「多產少死世代」後,日本在戰後迎來的生育率下降,被Emiko稱為「二人っ子化」(two-child revolution):每個家庭的平均出生人數降到兩人。同時發生的,還有Emiko所謂「再生產平等主義」(reproductive egalitarianism):回顧德川幕府時期的人口學資料,會發現除了前述離婚/再婚、非婚生子女的比例都高於現代之外,還有相當比例的人終生未曾組建家庭──一定要成家終究是個伴隨現代性而來的概念。所謂「再生產平等主義」,便是日本社會期待每個成員,都要在特定的年齡步入婚家、進而生育後代──或許不用像從前生得那麼多,卻也無法像從前一樣,選擇不生了。

這樣的「平等主義」,在戰後為整代日本人打造出相似的家庭景色──

「我出生於一九五一年的一月四日,也就是二十世紀後半段的第一年的第一個月的第一星期。

……

一般的家庭總有兩個或三個小孩。那是我所居住的世界裡,平均的兒女人數……有六個或七個孩子的家庭固然稀少,但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就更稀奇了。」──村上春樹《國境之南,太陽之西》

如此統一的現代家庭景色,也大大影響了戰後日本社會的女性形象與性別角色。Emiko曾在其1997年的研究中,分析戰後不同時期日本雜誌中的女性形象,以檢視該時期日本社會對性別角色的想像。而Emiko將她的分析分為三個階段──

第一階段(1945–1965):主婦的誕生、「性感」的白人──《主婦之友》

日本雜誌中的女性形象,曾在戰後短暫透出自由氣息,服裝與姿態都更為活潑奔放。直到1955年,隨著日本經濟開始復甦、戰後家庭逐漸成形,「主婦」此一性別分工下的角色,也正式透過大眾傳播的圖像誕生:儀態更為拘謹、優雅與自制,從「戰後(活潑)的女兒」成長為「得體(decent)的少婦」。

與此同時,美國在戰後對日本的經濟援助,也夾帶文化輸出:性感魅惑的女性形象。而這也讓戰前便已存在的二元審美觀延續至戰後:強調官能美的西方女性,以及強調健康形象的日本女性。上述日本戰敗後受美國接管/援助下形成的性別形象,也影響了日本女性(及男性)看待自身(性別)形象的方式。

第二階段(1958–1975):單身工作女性、性解放?──《女性自身》

Emiko劃分出的第二階段,便是日本在第一與第二現代性、兩次人口學結構轉變之間的穩定期:從廢墟中復甦成長的經濟,以及具有強大影響力的戰後家庭。「主婦化」的性別分工觀點,以及相應的M形曲線已然確立;《女性自身》等在這個階段蓬勃發展的週刊雜誌,鎖定的客群為都市通勤族的單身工作女性(BG, Business Girls),儘管她們本質上仍被視為「主婦予備軍」:工作一段時間後進入婚家並生養後代,仍是社會的、乃至被她們內化的期待。

有了上述對戰後家庭的認識,我們才能正確理解日本社會如何回應1968年以降、從西方流入的性解放浪潮。法國五月學潮與性解放運動,確實讓日本大眾傳媒圖像中的女性形象出現變化:帶有情慾意味的西方拍照姿勢隔著二十年的時差傳入日本。然而,第一階段提及的二元審美觀仍舊存在:只有白人女性能與性感掛勾,變相使得日本女性與性感「絕緣」──這個階段的日本女性,如果想展現性感,得先透過妝容或服飾「偽裝」成白人女性。而那樣的偽裝中仍透露上述性別形象的二元性:廣告中不時出現穿著裸露西方服裝、肢體語言卻仍舊僵硬拘謹的日本女性。

而這個階段的日本女性之所以要展現性感,也是將其視為吸引伴侶、進入婚家的策略──「家庭」在日本社會展現出的強大影響力,讓Emiko在課堂上拋出疑問:什麼才是真正的解放?性自主與自我物化間亙古的兩難:在進入婚家這樣鋪天蓋地的社會期待下,展現性感究竟是凸顯了女性的自主性,還是為了回應外在期待、提升自己在婚配市場上的可欲性,反而陷入自我物化?

日本女性要偽裝成白人女性,也是因為當時婚配市場的另一半──日本男人認為白人女性是可欲的。除了前述二元審美觀的影響,Emiko研究1960、70年代同樣蓬勃的男性週刊,發現其中不乏日本男性渴望與白人女性平起平坐、甚至受其仰慕的圖像──Emiko認為,這是為了彌補日本戰敗後的國族自卑感:在戰場上被美國男人擊敗的日本男人,只能透過征服白人女性來扳回一城。

總結來說:在「成家」強大的壓力之下,日本社會經歷的性解放,不僅沒有像西方社會那樣「毀家滅婚」,反而強化了家庭框架下的性別角色:日本女性透過模仿白人女性所實踐的「性感」,回應並內化了日本男性的渴望,讓自己成為一個更適宜的成家對象──Emiko在研究中指出:在1972年日本迎來女性解放運動高峰的前後,卻也是全職家庭主婦比例最高的一段時期。

第三階段(1970–1990):「少女」、亞洲的反撲──《non-no》

Emiko所區分的第三階段,銜接上了日本的第二次人口學結構轉型──儘管1960、70年代根深蒂固的家庭觀與蓬勃的家庭生活,讓進入1980年代的日本社會,尚未體認到家庭結構的改變。無論大眾媒體是否嗅到了即將伴隨第二現代性而來的「去主婦化」,包括《non-no》在內的雜誌,開始呈現主婦以外、更多元的女性形象。

多元形象──從戰後便被常態化的「主婦」、以及相應為了成家而呈現性化/物化的女性形象,在這個階段開始鬆動。女性(性)吸引力的展演,開始與成家這個目的脫鉤;許多不必然為了回應男性凝視或想像的裝扮,也開始出現在大眾媒體的圖像中──如強調肌肉線條、運動能力的女性。

而在1980年代多元的女性形象中,最顯著的便是「少女」。與年齡脫鉤、作為一種文化符碼的「少女」,不用背負社會對「女人」的期待,因此反而能夠盡情嘗試各種風格乃至人生選擇的可能;在性別意識尚未完全啟蒙的80年代,「少女」在日本社會面前的豁免權,不啻一種靈巧的逃逸路線。這樣的「少女」也在日後和「可愛い」一起,成為世界認識日本的重要文化符碼──不知道李維菁筆下的「少女學」,是否也曾受到80年代的日本影響?

與此同時,日本社會與西方之間的關係也迎來變化。1980年代日本的經濟成功傲視全球,減輕了日本社會在西方國家面前的自卑感。以往雜誌中佔據畫面中心並享有人數優勢的白人臉孔,開始和混血(halfs)、乃至東方面容平分秋色。日本女性開始意識到:自己不用妝點得像白人女性,也能有吸引力──資生堂等日本美妝品牌,開始推出更適合亞洲人膚色的眼影;日本女性終於能夠自信地「像個日本人」了。

總結來說:上述三個階段,戰後日本雜誌中的女性形象,始終圍繞著一內一外兩個因素:現代家庭,以及與他者(西方、美國)關係中發展出的國族認同。日本戰後家庭在1950年代第一次人口學結構轉變後,創造出牢固的性別分工觀念與相應的「主婦」形象。而日本在戰後面對美國的接管/援助,戰前就存在的二元審美觀在國族自卑感的推波助瀾下,將白人女性視為性化的對象;被認定與性吸引力無關、卻又背負社會期待的「主婦予備軍」們,只得將自己偽裝成白人女性。

這一內一外的兩個因素,都在1980年代開始鬆動──迎來第二次人口學結構變化的80年代日本社會,「去主婦化」讓M型曲線的峰頂谷底落差不再那麼顯著;進入婚家不再必然,日本的「少女」們開始了她們的逃逸。而80年代日本的經濟成就,讓日本得以與西方平起平坐的同時,卻也讓他們忽略日本社會的家庭/人口結構,早已悄悄改變──而關於80年代後日本面對的人口轉型、照護議題,就留待筆記的下篇再論吧。

2/24的課程結束前,台大社會與社工系館四樓會議室,以為台灣會很溫暖所以只帶了輕裝卻一頭撞上寒流的Emiko老師,問了大家這個問題:所以,台灣女性的形象是什麼呢?她用來做教材的研究止於1997年,對她來說,日本的女性形象或許還停留在「少女」。而她也好奇:台灣的女性形象又是什麼呢?

──對台灣社會來說,身為女性是什麼意思;而對台灣女性來說,成為自己,又代表什麼呢?

註釋

[1]「M型曲線」:對包含日本在內的若干社會,女性的勞動參與率呈現M型──離開學校進入職場時是第一個高峰,在結婚生子成為主婦後降到谷底,接著在小孩長大、無須照顧後重返職場,形成第二個高峰。M型曲線是現代家庭性別分工的顯著特徵之一。

參考資料

Ochiai, Emiko, 2013, “Introduction: Reconstruction of Intimate and Public
Spheres in Asian Modernity,” in Ochiai Emiko & Hosoya Leo Aoi eds.,
Transformation of the Intimate and the Public in Asian Modernity, Leiden: Brill.

Ochiai, Emiko, 1997, “Decent Housewives and Sensual White Women: Representations of Women in Postwar Japanese Magazines,” Japan Review 9, pp.151–169, 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er for Japanese Studies.

Ochiai, Emiko, 2023, “A New Vista on Asian Families and Intimacies:
Creating common foundations for knowledge production within and on Asia,” Families, Relationships and Societies, 12–1: 91–102.

Ochiai, Emiko, 2019, “The Logics of Gender Construction in Asian
Modernities,” Jieyu Liu and Junko Yamashita eds., Routledge Handbook of East Asian Gender Studies, Routledge, 13–35.

Houellebecq, M.著,嚴慧瑩譯(2008),《無愛繁殖》,台北:大塊。

村上春樹著,賴明珠譯(2016),《國境之南,太陽之西》,台北:時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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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城

游獵網域的書寫者。辦了Medium好督促自己寫作。不定期產製書評、評論及散文。IG:rc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