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代電影大師

雨城
5 min readMar 30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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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所以,我們這些學社會學的,跟那些厭女殺人犯哪裡不一樣?」

K半開玩笑地說著,那是愛情社會學第一堂課,講解syllabus的尾聲。這學期其中一個小組專題,是當代厭女現象研究:K選了2014年美國Isla Vista的槍擊事件,來帶出”Incel”(「非自願獨身」,Involuntary celibate)、”MGTOW”等當代厭女現象[1]

「非自願獨身」這樣的用詞,透露出男性渴望進入情感關係、獲取性滿足而不可得的挫折。當代異性戀交往自由市場化後,性資本──具體展現為性對象的多寡──轉而成為性場域中,決定地位高低的關鍵。主流文化推崇能夠累積大量性經歷的”alpha male”,自然使其餘相對不具競爭力、無法在交往市場中得到女性青睞的男性,產生相對剝奪感;而這樣的挫折,在某些人──比如Isla Vista槍擊案的犯人Elliot Roger──身上,就化為對女性的復仇與極端暴力。

而我理解K所說的相似之處──近年這些歐美重大案件的犯人,在動手前似乎都會發表一系列宣言,闡明自己的動機──通常是對於社會的不滿,將自己的行動視為對結構的改正,或無從改變下的反擊。2011年挪威大規模槍殺案件的犯人布列維克(Anders Breivik),也洋洋灑灑寫了一篇《二O八三:歐洲獨立宣言》(2083: A European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),內容直指歐洲文明的女性化與伊斯蘭文化的滲透,是他必須採取行動的主因[2]

「他們在宣言裡都會提到資本主義什麼的,那跟我們在社會學課堂上學的,有什麼不一樣?」K繼續說著,而我靠上研究室不甚牢固的椅子,身旁大半新同學的臉在口罩下,手裡握著的是紙筆而非槍械。

──所以,那些決心動手報復社會的人,和我們研究社會時共同看見的,是什麼?

在那些犯人的宣言裡,社會往往作為一種「結構」,對存在其中的個體造成各種壓迫與痛苦。儘管不是這個學科全部的業務範圍,社會學確實也關注「結構」──或是更精確地說,個體的行為如何不同程度地,被階級、性別、國族與年齡等看不見的「結構」決定。

社會「結構」瀰漫在我們的生活中,不被肉眼所見卻影響甚鉅。社會學的訓練,便是要賦予我們一副雙眼,學習辨認結構與個體之間的關係。

如果說看見自己的行動究竟多大程度地嵌合於社會,是產生自我意識、知道自己不是漂浮在虛無之中的社會學意義;那麼運用社會學的雙眼,去看見結構對個體造成的壓迫,就是社會學的批判力道所在。

──從這個角度來說,社會學是一門「看見世界背面」的學科。

而這種批判性觀點不只存在學術高塔或犯案宣言中,總有某些媒介能作為窗口,讓眾人跳脫平日被自身階級、性別、國族限制的視野,看見結構中不同位置的人,眼裡的世界究竟何種樣貌。

那些媒介可以是電影:去年(2019)蔚為話題的兩部作品──《寄生上流》與《小丑》,它們讓人不安的觀影體驗,在在反映出創作者成功將觀眾帶離了平時孰悉的社會位階。《寄生上流》裡窮人在富人眼中的「不可見性」,本身就是階級如何作為隱形結構、支配我們看待世界方式的最好展現;而《小丑》中探討「正常」與「異常」的劃分,到底由誰決定──這也是挑戰所謂「理所當然」的、社會學式的提問。

看見結構是很重要的──如果缺少這樣的視野,我們將無以理解某些過於巨大的傷害:N號房事件裡,數以十萬的男性成員之所以認為自己無罪,便是因為韓國的社會結構,長久以來允許男性對女性的窺淫。同理也適用於各大臉書社團,留言索要外流性愛影像的男性。

對某些人而言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,卻是建立在對其他人的傷害之上──這是社會學批判觀點下,從不光彩的「世界的背面」

(帶來傷害的)結構──那便是我們與犯人之間,共享的視野。

──所以,同樣看見結構的我們,到底有哪裡不一樣?或者,同樣看見結構的我們,可以有哪裡不一樣?

而我知道K只是順口問問,但他的字句確實弔詭而精確地,擊中了我碰觸人文社會科學後便無從迴避的問題:看見結構之後,然後呢?

如果說在某些日子裡拾起刀槍走進血泊,是一種答案;那幸運地沒有被結構傷害太多的我,該怎麼樣看待這個持續帶來傷害的結構?又有哪些行動是可能的?

從這個角度來說,比起《寄生上流》,我更喜歡同為韓國電影、前一年(2018)的《燃燒烈愛》──因為它嘗試回答了「然後呢」的難題。當我們無可避免地發現世界很爛,即使自己能倖免於痛苦卻無以阻止他人受難,我們該如何理解而後(不)接受自己身處如斯世界的事實?

──如何自處處世,這是在還沒被憤怒與挫折吞沒之前,都得不斷思考的問題吧。

而結構龐大堅硬,儼然世界本身。迎面撞上去的我們,或許也能有成為那個持刀少年以外的選項──在真正改變世界之前,我們能做的,或許只是不斷地問出更精確的問題。

──那樣也無妨吧;春日遲滯,而我還年輕。在這太容易有遲暮之感的二十五歲,近日我卻時常碰見少年般純粹的神色。開學至今一個月,愛情社會學下課後的空教室,越過便當與麥當勞,那些我一點一點變熟的同學,為著課堂上某個未能釐清的問題,持續拋出更多問題的熱切神情,在我眼裡確實就是少年。

只要還想持續理解這個自己被拋擲其中的世界,對我而言就是尚未老去的證明。自處與處世。我想著社會系裡被說到爛的那句話:「社會學只負責問問題。」但也許那樣才是安全的路徑吧:在這複雜的世界裡,能夠給出簡單的答案這件事,或許、才是危險的。

[1] 更多關於Isla Vista槍擊案,以及延伸的厭女討論,請參照《不只是厭女》

[2] 更多關於布列維克宣言,以及當代無差別殺人案的討論,請參照《英雄:大屠殺、自殺與現代人精神困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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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城

游獵網域的書寫者。辦了Medium好督促自己寫作。不定期產製書評、評論及散文。IG:rc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