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與世界格格不入。」

雨城
7 min readOct 21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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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帶著申請研究所要用的研究計畫,回學校和大學時的恩師K碰面。暌違近一年的對談,研究室開著過強的冷氣,我如常觀察K桌上堆成山的書。

發現老師桌上放著自己也讀過的書是很開心的事情,儘管都是英文版的:韓炳哲的《精神政治學》、Eva Illouz的《為什麼愛讓人受傷?》……某座書山最上面,擺了韋勒貝克最新的小說Serotonin

是啊、韋勒貝克──畢竟是我想做親密關係研究的重要推手之一,我想到這幾天在IG上發了好幾篇書摘,摘了他的《情色度假村》,摘了韓炳哲的《愛欲之死》──每篇都讓我發得有點心虛。

從《無愛繁殖》一路讀到《屈服》,韋勒貝克對婚家的想像其實非常保守──他的認知完全來自十九世紀、社會學始祖孔德(A. Comte)的那個時代:他期望能有個幫他燒菜、彼此陪伴、共享床第溫存的妻子。

「沒錯,他很保守,可是別忘了:《情色度假村》的男主角,當他的伴侶事業比他成功、必須整天在外工作的時候,他是願意待在家裡幫忙做菜的。」K指出,「也就是韋勒貝克認為,這種家庭中的付出是互相(mutual)的,我們沒辦法用單純的父權去解釋韋勒貝克的保守。」

是,我說,我可以讀得出來,韋勒貝克的重點在於,一段關係裡要怎麼付出,才能讓彼此都感受到快樂。

快樂──當然都是為了得到快樂。最新的小說書名Serotonin──「血清素」──為什麼男主角要吃血清素的藥錠?當然是因為除此之外他從生活中感受不到愛、感受不到快樂,就跟過去二十年韋勒貝克每本小說的主角一樣。

而這也是包曼(Zygmunt Bauman)、韓炳哲、齊傑克(Slavoj Zizek)、乃至更久遠以前的弗洛姆(E. Fromm),對愛情何以使人快樂的詮釋:愛情裡包含自發性(spontaneous)的互相給予、奉獻,乃至某種程度的臣服、示弱、依附──韋勒貝克2015年的小說《屈服》,裡頭借用伊斯蘭教一夫多妻制中、妻子對丈夫的Submission,來緬懷歐洲已不復存在的、愛情裡的相互付出。彷彿當年阿拉伯人為歐陸的黑暗時代帶來文藝復興的光明,這是韋勒貝克慣常的諷刺,最政治不正確的那種。

循著這樣的理路,包曼等人作品裡批判的重點,便是當代親密關係中,這種無條件的付出,如何被追求利益交換的對價關係取代。親密關係的商品化。轉變的原因不一而足:個人主義、消費社會、治理手段從否定性壓迫轉為肯定性收編的新自由主義。

愛情裡自發性的相互付出與臣服──我IG上那幾篇限時動態的書摘,傳達的都是這樣的觀點。但老實說我沒有特別緬懷或感慨的意味,我滿懷不安地發出那幾篇書摘。

因為,不覺得、這樣的觀點,有點政治不正確嗎?

桌子對面的K微微頷首,他理解我的困擾何在。

我看著寫著凌亂想法的筆記本,有些遲疑地說出我覺得「不對勁」的地方:如果愛情的本質包含某種不可言明的默契,某種允許親密與挑逗誕生的模稜兩可(ambiguity),甚至包曼他們說的對「他者」的臣服──這不就跟現在非常強調雙方合意(mutual consent)的「#metoo」運動,剛好處在兩極之上嗎?

這其實是老問題了──三年多前修K的課,那時正值#metoo運動開始延燒、川普與希拉蕊競選美國總統,關於個人意願、性別差異等話題,就已經在課後的閒聊間被討論了太多次。

兩極──我選用這樣的詞語,是因為我想尋找中間點。我某種程度上認同包曼與韓炳哲、甚至齊傑克的觀點:一份必須簽訂契約、言明所有規範的親密關係,想必會扼殺掉什麼吧?但另一方面,英文系給我的女性主義訓練,所有從壓迫之下擠出吶喊的文學作品──那些痛苦、壓迫以及權力結構,也都真實存在。

我想找到具體的解方,這或許是經營IG這幾年的下意識反射:我不能丟下對世界的抱怨就走,我期望自己能帶給所有讀我IG文字的人,一個不致失卻希望的答案。

我們該如何保全彼此的主體性,同時依然懷抱去愛對方的激情?

聽完我目前還很模糊的、關於親密關係與#metoo運動的連結,K說起他之前讀到、傅柯(M. Foucault)的晚期研究。「婚姻是建構在夫妻互相的意願與情感(mutual affection)之上」,這樣將親密關係劃進私領域、與公領域邏輯分離的觀念,是到了羅馬時期才出現的轉變。

而在此之前的希臘時代,自由城邦成年的男性公民,如果和年輕的奴隸男孩發生性關係,是可以被接受的。此處無關同性性愛,重點在於「社會地位」──希臘時代的親密關係,是高度鑲嵌在公共的社會關係中的。那是個手握多少權力,就能在性領域享有多少宰制的時代。

「我讀到這裡也有點頭痛,傅柯你是想怎樣?回到這樣的時代嗎?」K說著露出無奈的笑,「可是對傅柯來說,性本來就跟權力緊緊扣連。他的源頭從巴塔耶(G. Bataille)下來,有禁忌才會有逾越(transgression)……」

「不過傅柯本來就認為,權力無所不在就是了。」

一直到稍晚離開K的研究室,我才意識到我們可能碰觸到了一個多麼基進的觀點:如果愛的本質註定與權力緊密相關,這樣一直以來被眾人渴求的「愛」,還會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/想要的愛嗎?身處這個時代,我們需要的是什麼,才能真正滿足情感需求?

看到我無語的反應,K也沉默了一會,才緩緩開口:「從這個時代來看,很多前一兩個世代的思想家的想法,都是政治不正確……都是有點危險的。」

K抬眼看向我,「有這樣一種說法,1990年之後出生的世代,算是跟『系統』比較合謀的一代。」

也就是說,我挑眉,我們被整合收編得很好?

「對,相較於前兩三個世代,40年代的巴塔耶,70年代的傅柯,甚至到90年代的包曼……他們的理論往往是與現況(status quo)保持一段距離的,而對於未來,也是提出警告居多。」

「而90年後出生的這個世代,讀他們的理論,能夠真正讀到多少,取決於你與世界有多格格不入吧。」

「與世界有多格格不入,可以說你對現況有多生氣、多無力吧。如果沒有這種感覺的人,頂多只能從他們的理論,讀到我們應該要追求公平正義之類的。」

我安靜了幾秒鐘。我確實同意K說,我們這個世代被收編得很好這件事。對,我讀過《糖、脂肪、鹽》還有《過度飲食心理學》,因此我會有意識地在心情不好的時候,享受含糖飲料帶來的愉快感。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YouTube影片、虛擬遊戲等其他廣義上的消費品。我讀著批判理論,裡頭明確指出消費社會鼓勵人們用更多消費去解決消費帶來的痛苦,而我如實照做,只是我的痛苦可能是讀批判理論帶來的就是了。

總是這種時候,我會想起法蘭岑(Jonathan Franzen)說過的「要正面攻擊一個陷入危機的文化,偏偏危機就在於不可能正面攻擊文化」。

而法蘭岑談的是身為小說家的職責。我想起整個夏天的尾聲,我花了十幾天寫的六萬字未完成的小說稿。出於英文系文本分析的強迫症,我清楚知道,不管我給那篇作品安了多少意圖探討的核心議題、設計了多少情節上的曲折,整篇小說都只是在尖叫「我好寂寞」這個極其私密的情緒。

單是這樣,就讓我覺得自己果然還離夠格的寫作者很遙遠。好的寫作者不能只耽溺於自己的問題──至少我目前仍偏執地這樣認為。

但至少,那次彆腳的創作,也再次確認了,我果然是為了理解世界而寫小說的。這也是為何我會對電影《燃燒烈愛》的主角有高度投射吧:我們都是同樣在這個「仍被迷霧壟罩的世界」,想用寫作看清些什麼的人。

──或許學術上不怎麼努力的鑽研,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吧。看著我那坑坑洞洞的研究計畫,K溫和地指出我不成形的問題意識,「情感,」他在一連串的討論末尾說著,「這確實是一個很不同於社會學研究常見的切入點,相較於性別、國族、階級……」

我點點頭,舉起雙手比出兩個處在不對稱高度的矩形。一邊是我個人想解答的疑問,另一邊則是適合作為社會學研究的問題。我很清楚兩者之間有著明顯的落差。

落差──當我個人從當代的親密關係中,感到寂寞的時候,我其實無法確定,「我們」是否也同樣感到寂寞。抽樣與代表性的問題:這個適合做成社會學研究的「我們」是誰?該以世代、性別還是階級劃分?

寂寞,到底是「我」還是「我們」的問題──或許終究只是我,與世界格格不入

與K告別、走出社科院,外頭初秋的夜晚還比研究室溫暖些。一旁的廣場有搖樂社的期初成發。兩年前在同樣的地點,看了剛要火紅的老王,而現在的我,已經覺得自己好老好老了。

但我還是想知道,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。儘管我可能與它格格不入。

「世界在向我們解釋為什麼它是那樣之前,就已經是那個樣子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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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城

游獵網域的書寫者。辦了Medium好督促自己寫作。不定期產製書評、評論及散文。IG:rc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