製造歷史與荒原──《惡托邦記》

雨城
Apr 15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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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惡托邦記》,Kate Brown,2021

正是這些人,這些最後關燈的人,最能引起我的興趣,或許因為他們有助於訴說我的一部分故事,或許也因為我覺得他們的故事遭到忽略,儘管重要,卻被視而不見。地方不可避免位於這些傳記的核心,因為就算只剩下地方本身,地方依然會繼續述說故事。

《惡托邦記:核城市到鐵鏽帶,未忘之地的歷史》(Dispatches from Dystopia : Histories of Places Not Yet Forgotten, 2015)是歷史學家凱特.布朗(Kate Brown)的文集,回顧她學者生涯中走訪過的各處「荒原」。

荒原是如何誕生的──《惡托邦記》的魅力之一,來自布朗別出心裁的書寫,賦予了失去故事的荒原吐露身世的機會。面對被遺忘的大地,單憑歷史檔案往往力有未逮,她必須同時援引眾多參與「荒原製造」的行動者,方能為眼前的無名之地立傳:凋亡住民的口述碎片、逐步解密的政治文件、土壤與空氣中肉眼難辨的分子……

一路走過眾多荒原,布朗體認到史學傳統的侷限,對研究生涯有了更深的反思,也終於從中看清:自己生命的「歷史」如何引領她走上這趟荒原之旅──《惡托邦記》的魅力,在於它不僅是無名之地的、更是作者布朗自己身為一位研究者,有血有肉的「傳記」。

──走過哈薩克與烏克蘭「右岸」,乃至孕育自己的美國鐵鏽帶等「現代主義荒原」,布朗體悟到歷史學科的侷限究竟為何?又該怎麼樣,才能更好地述說這些荒原的故事?

一、 檔案館:不在場的歷史

在作為全書導論的第一章〈親臨現場〉中,布朗反思了她所受的歷史學科訓練:「史學界對於第一人稱敘事避之唯恐不及,部分是因為坦承自己親臨現場,會讓自己的客觀性與正當性遭受質疑。」透過第三人稱觀點這種哈拉維(Donna Haraway)所謂「上帝的戲法」,史學書寫得以跳脫現場的時空,維持超然的客觀性。

然而,史學書寫對研究者「在場」的刻意掩飾有其盲點。布朗指出:史學界缺乏人類學界對「觀測者效應」(observer effect)的反思──參與式觀察中,觀測者的在場,可能會改變被觀測者的言行。而人類學家採用的應對方式,是將取得資訊的過程與脈絡,同時提供給讀者,讓讀者自行判斷上述脈絡,是否、或如何影響人類學家獲得的觀察結果。

另一方面,史學書寫追求的「超然」立場,等於漠視了研究者本身的條件,如何從發想問題意識開始,便一路影響他們尋求答案的過程──有些疑問孕育自研究者的過往生命,而他們本身的「階級、文化、種族、公民身分、性傾向或性別」等屬性與侷限,也不時影響史料的獲取。如《惡托邦記》第五章中,布朗因為身為女性而無法進入烏曼的猶太會堂,卻也因為美國人的身分,得到當地警察提供的另類門路。

儘管如此,歷史研究對「現場」的抗拒有其道理──現場往往無法呈現具「可見性」的歷史。物換星移,無論多重要的歷史現場,通常只剩下廢墟與殘骸,「所有的結構與秩序都被抹滅。」散落一地的往日碎屑,從中拼湊出的故事有太多衝突的版本,能在不同目的下,被「策展」(curate)出各自的敘事脈絡──第三章〈車諾比禁區:(不)可能的歷史〉中,布朗追著精彩的網路文章來到車諾比,才發現文章中的繪聲繪影,不過出於作者私自的「場面調度」。能將「史料」放進武斷敘事脈絡的,不只有史學家──還未受到揀選與研究背書的現場,因此讓歷史研究者敬而遠之。

因此,儘管揀選的過程無可避免地反映出權力結構與知識生產之間的張力,史料仍需經過檔案館的整理等大量幕後工作,才能在時光的漫漫長河中劃出一方可供參照的框架。如同布朗引用拉圖(Bruno Latour)的觀點:「能見度是許多不透明與不可見的事物所構成的結果。」對比現場的混亂,檔案館提供的「可見性」,讓歷史研究得以「主張過去的謎團深埋在檔案館的倉庫裡,這些謎團即使是親身經歷事件的人也無法得知。這種探索賦予了歷史學家權威與重要性。」

既然如此,為何布朗會在《惡托邦記》中提出以下主張:

把地方定位成檔案館;把敘事者安放在地方之中,讓敘事者對所有遭到損害與扭曲的性質進行知性的探索;親臨敘事現場。

地方──為何要冒著危險去到現場:迷失在混亂敘事中的危險;去到「鐵道另一邊」的危險。是什麼樣的研究歷程,讓布朗主張必須將「地方」引進史學研究中,填補檔案館的不足?讓她「花了幾年的時間才了解,最大的謎團不在檔案館裡,從來都不是。」

──在「荒原」上的那幾年,究竟讓布朗體認到什麼?

二、 地方:檔案館之外

檔案館提供了清晰可見的史料,然而,不是所有地方或人的歷史都有機會建檔。「面對文盲、社會邊緣人或歷史遭到刻意抹煞的人,要透過文字記錄恢復這些人的歷史往往成效不彰。」布朗在《惡托邦記》裡走過的「荒原」,其實就是遭受不同形式的暴力破壞的各地社群。從社群中「被連根拔起的人」從此喪失完整的語言與身分認同,淪為「不可靠的敘事者」(unreliable narrator);他們的歷史「遭到錯置、偷竊、破壞或掩埋」,注定「下落不明」(MUF, missing unaccounted for)。

這些未建檔的荒原,逼迫研究者去到當地,也讓布朗建立起她的方法論:將「地方」視為未經處理的原始資料,寫作者的敘事則成為揀選、反思這些資料的過程。而這並非什麼舒服的研究過程──布朗的文字不時呈現揀選時的掙扎、無法為彼此衝突的觀點提供詮釋的狼狽。相較於自信、具一致性的敘事,布朗因而自嘲她採用的是「懦夫」的觀點。

然而,這樣的「不舒服」或許是必要的。如果真如巴赫汀(Mikhail Bakhtin)所說:「敘事形式是作家為了支撐某種知識而創造的空間。」那麼布朗的敘事應該更貼近巴赫汀主張的「複調」(polyphony):透過思想和語言的眾聲喧嘩,「保證了永久性的思想革命,防止出現『單一的真相語言』。」相較於布朗引用羅蘭.巴特(Roland Barthes),點出「神話」如何透過將事物放進純淨的一致性敘事,進而使「詮釋」成為武斷的「事實」;她的敘事形式,或許能在權力結構與知識生產的關係中,創造出更多反思的餘地。

將「地方」視為新的資料來源,一方面是為了填補檔案館的不足,讓布朗必須「追隨前現代史家……解讀地方、地質學、氣候、動植物群落、民間傳說與宗教儀式」;另一方面,也出自方法論上的「空間轉向」(spatial turn):「探討空間安排如何形塑人類、自然與動物世界」,不再將地方視為「既存的」、「承載人類互動交流的中立容器」。人類不再是歷史舞台上唯一的演員,大地(terra firma)不再如我們過往認知那般靜止於人類行為之外──土壤、空氣、水源與植被,都成了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要角。

某些荒原的身世,不只無法仰賴檔案館解答,更得讓上述「空間」裡的成員共同發聲,方能清楚述說。這一點充分體現在《惡托邦記》的第四章〈克什特姆,身體的祕密〉中──布朗走訪前蘇聯境內的城市,追尋蘇聯第一座鈽提煉廠的故事。來到當地後她才發現:後冷戰時期的檔案解密,以及網路時代資訊的公開流通,讓曾被國安機制重重保護的核武資訊,不再是祕密。真正的祕密,來自更近在眼前的、當地居民的身體。

「身體的祕密」是什麼──當地居民急著向布朗展示各種診斷文件,以及佈滿傷痕的身體,為的是討一個說法:數十年的早衰、流產、白血症、甲狀腺疾病──真正的祕密關乎受苦的身體,需要被解答的是「數十年來暴露在提煉廠放射性廢料之下的人體謎團。」

官方說法的莫衷一是,讓當地居民身體的苦難成為長年的謎團,也讓布朗好奇:是什麼形塑了蘇聯的科學實作,使當地居民半個世紀得不到答案?而隨著冷戰結果出爐,蘇聯的核子科學被「勝出」的美國版本取代,後者卻也無法提供當地居民一個合理的答案。

作為一門「自然」科學,核子科學給人的印象,時常是研究者站在(社會)主體的位置,研究外在於他們的(自然)客體。然而,主體與客體、我群與他者所處的「社會」及「自然」並非斷然的二分。自然並非獨立於人類文明之外、靜待我們發掘的不變客體:人類文明的建構,本身就需要動員自然中眾多的「物」;而人類此刻身處的社會秩序,也決定了我們眼裡自然的樣貌。

近代的核子科學史本身,就能說明上述自然與文明的混種關係。對人類來說,在1898年居里夫婦的實驗以前,鐳並不存在於「自然」之中;如同鈽──冷戰核武競賽的核心、蘇聯與美國鈽提煉廠周遭居民一生的重擔──也是到了1940年才被「發明」。地球上的鐳與鈽原本只以極少的痕量(trace quantity)存在,現在「自然」中的這兩種元素,來自人類的發明。我們不只「發明」自然,更讓這些「自然」回頭構成我們的「文明」──放射性同位素隨著二十世紀中期的核試爆散落在大氣中,隨著鈽提煉廠的汙染物排放,沉積在週遭的土壤、水脈與居民體內,更隨著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宣傳,進入我們的文化想像。

有些「自然」的樣貌,不只來自人類的發明,也取決於當下文明的條件。鐳在二十世紀初期最主要的用途,是製造發光塗料:當時的工廠女工用舌頭舔舐塗料筆刷、將這些新奇的發光顏料塗在身上──那時候鐳的樣貌,還不是後來讓這些女工痛苦罹癌、引發世人警覺的危險放射性物質。同樣地,作為「自然」的一份子,鈽的性質、對人體與環境的影響,難道不該像太陽東昇西落、蘋果隨地心引力掉落這些自然現象一樣,放諸四海皆準嗎?為何冷戰時期的美國與蘇聯,會有截然不同兩套應對鈽的實作?為何鈽是否安全的標準,會隨提煉廠趕工的需求而隨時更動?如果知識論(epistemology)關乎的是事物在人們眼中的樣貌,那麼從上述歷史回顧中,可以看出知識論問題時常取決於當下社會、政治的條件,「知識論問題也是社會秩序問題。」

「沒有科學能自外於它實作的網絡」──如同布朗點出,「暴露劑量」與「安全閾值」等核安相關的科學討論,如何在冷戰核武競賽氛圍中「泛政治化」:「這些討論是為了反映危險化學物質與放射性物質的可接受暴露範圍,還是為了允許產業繼續生產有毒產品與廢料。」美蘇的社會秩序決定了兩國各自的科學實作,而冷戰的政治鬥爭結果,又進一步決定哪一個版本「勝出」。

對蘇聯來說,研究人員的當務之急,是確保受過訓練、有價值的提煉廠員工,能夠身體健康地繼續生產工作。然而,在史達林保密主義的氛圍之下,研究人員無從得知提煉廠產能、以及相應的環境暴露劑量,只能聚焦於他們眼前唯一的資料來源:受暴的人體。蘇聯因此累積了龐大的資料庫,記錄人體長期暴露於放射性同位素下的廣泛症狀。

相較之下,冷戰後成為主流的美國科學實作,重視的是不同面向。作為開放社會的美國,不僅無法像蘇聯一樣秘密記錄提煉廠周遭人員的身體狀況,更得注意公眾輿論──美國因此將研究聚焦於提煉廠周遭環境的監控,以向大眾提出安全保證。同時,美國研究輻射暴露的「保健物理學」(health physics)相信「閾值」假設:只要低於一定劑量,即使長期暴露也是安全的──儘管這樣的假設本身難逃前述「泛政治化」的嫌疑,也在後續研究中越來越站不住腳,長期暴露與人體廣泛影響之間關係的討論,至今仍未出現在美國對核子職業傷害的裁定中:

……「沒有所謂在暴露閾值之下,低濃度游離輻射是無害的證據。」此外,除了癌症,也證明了低劑量暴露「會對健康造成其他退化性影響」,但這些洞見並未整合到法律訴訟規則之中。

因此,相較於蒐集了大量長期受暴人體資料的蘇聯,美國重視的是放射性同位素對環境的影響,同時出於「閾值」假設,而「對於身體長期暴露在低劑量輻射產生的影響並未深究。」接著,布朗進一步指出另外兩個原因,解釋美國為何忽視輻射對人體造成的廣泛影響。首先,美國的保健物理學建立在單一因果關係的邏輯上:「單一的放射性同位素攻擊單一的身體器官,產生獨立的疾病。」美國的保健物理學脫胎自毒理學(toxicology)──研究外在因素如何對生物有機體產生危害的學科──而毒理學又發展自十九世紀晚期的病菌說。

在病菌說出現前,醫學界普遍相信疾病來自環境對人體的廣泛影響:蒸氣與溫度都可能影響我們的健康狀況。而病菌說改寫了上述理解,讓學界不再研究人體與環境之間的複雜互動,轉而聚焦單一的外在致病源。人體與環境作為各自獨立的主體,被劃分進不同的研究領域;即使美國能夠精確追蹤放射線同位素在環境中累積與移動的路徑,研究領域之間的區隔,依然「使環境變遷與人類健康的變化之間難以產生連結。」

另一個造成上述「身體盲目」的主因,來自一九六〇年代的美國環境運動。當年的運動分子無法證明DDT對人體的影響,因此轉而將運動策略聚焦於DDT對動物與自然環境的危害。自此,「活動分子便不再關注受環境災害威脅的人類,轉而聚焦於土地、動物與財產。」而如同布朗進一步點出,受暴於環境中的身體消失在研究視野中的現象,不只發生在保健物理學,更是近年眾多醫學、職業傷害與環境污染研究中共通的盲點。

檔案館裡封存多年的並非最難解的謎,官方統一公布的數據中也不見受苦的身體──研究者必須親赴現場,才能循「身體的地貌」述說那些疤痕與早衰的故事。而一致性的敘事還有另一種危險:權力結構背書了檔案館的揀選,而透過拉圖所謂大量幕後工作產生的除了「可見性」,還有不可見性──要讓這麼多受苦的身體消失在乾淨一致的官方敘事中,如此武斷而「單一的真相語言」,讓荒原失去真正的故事、回頭被造就自身的暴力──權力結構──收編。

──而布朗的荒原之旅,讓她學會指認造就荒原的暴力、指認一致性的敘事如何收編,也讓她意識到:自己的生命歷程,就是從一個現代主義荒原開始的。

三、 「鏽墟」與「反向的檔案館」:(抵抗)一致性敘事

在第七章〈鐵鏽帶,返鄉憶往〉中,布朗回顧了她成長的現代主義荒原──美國鐵鏽帶城市埃爾金(Elgin)。十九世紀中到二十世紀中,是埃爾金作為世界鐘錶重鎮的輝煌歲月:全球產能第一的鐘錶工廠,為埃爾金帶來豐厚的福祉與經濟成長。然而,當鐘錶業隨著二十世紀中期美國的製造業外移──如同一百年前追著更廉價的土地與勞力來到埃爾金──這座城市的經濟陷入停滯;與此同時浮現的眾多社會問題,更加深了埃爾金的困境。

當初為了吸引產業進駐而放寬的環保規範,在產業外移後徒留被汙染的河川。城市的人口組成與分布也日漸複雜:拉美裔與墨西哥非法移民開始湧入,同時出現的還有越戰後逃來美國的寮國與柬埔寨難民;而一九七〇年代美國精神疾病的處遇經歷去機構化浪潮,大量鄰近機構的病患回到社區接受藥物治療,他們的身影也成為埃爾金的日常風景之一。最終,當芝加哥的郊區開始往埃爾金擴張,整潔嶄新的中產階級住宅區與商業中心,圍繞著的是已然破敗凋敝的市區。

──這是布朗成長經驗中,「處於半荒廢狀態,社區也被夷平、粉碎與布滿彈孔……卻從未遭遇過戰爭」的「現代主義荒原」。日後成為歷史學者的她,回首自己的學術旅程,原來也「一直記述著環境、人口與經濟上的反烏托邦。」而布朗認為這並非對自身過往的反諷──埃爾金的童年經歷,讓她理解「地方」如何深刻影響人們訴說生平的方式:那些對逃離的渴望、憂慮的話語──乃至失語。

「人們失去自己的地方時,往往因此受苦」──這份對荒原的理解與親近,讓布朗採取「傳記」這類帶有自傳色彩、令史學界避之唯恐不及的文體書寫:一來傳記得以乘載個人情感與經驗──這些積累賦予了布朗對「地方」豐沛的敏銳度與感性,也讓她敢於指出史學界對超然立場的偏執。而二來對布朗走過的眾多「無名之地」來說,傳記讓這些被破壞、徒留真空的社群,得以「重新校準被粉碎的認同,在文化地圖上重建自己。」

另一方面,布朗將尚待發掘的「地方」作為原始資料、以重新訴說荒原的故事,也是為了抵抗一致性敘事。在走訪各地荒原的「黑暗觀光」中,布朗並不孤單──鐵鏽帶從社會經濟的歷史痕跡,轉化為某種當代美國的文化樣板。許多人熱衷於探索鐵鏽帶廢墟,透過實地闖入、戲劇取景或成冊的攝影集,消費這些「空蕩蕩的失敗景觀」,彷彿當地已不再有人居住。

即使廢墟景觀中出現居民──如布朗引述加拿大小說家道格拉斯.柯普蘭(Douglas Coupland)創造的詞彙「底特律碎屑」(Detroitus)──也無關對他們生命細節的側寫,僅是為了佐證創作者的觀點:讀者無從得知鐵鏽帶居民如何生活,只會看到「……一千萬個靈長類動物……毫無臉孔與毫無聲音」,為的是描述北美製造業外移後、以服務業為核心的消費生活如何讓人厭倦。

乾淨、空無一人的廢墟,才不會反抗人們的凝視,可以做為敘事上一致的「整體」,被任意詮釋──這是布朗所謂帶有戀物性質的「廢墟攝影」(ruin porn),供人窺探、視作美景、化為譬喻,甚至收編進下一輪資本的流轉週期:「不斷移動的資本是一種賦予秩序的機制」,因資本撤出而破敗的荒原,成了供下一波資本開疆闢土的新邊疆,「在某些時候,即使是進步造成的破壞也有利可圖。」儘管這美好敘事中的荒原依然杳無人煙──沒有在企業掠奪、縉紳化(gentrification)過程中失去一切的受苦者;被消耗殆盡的廢墟,如今重新成為可被消費的對象。

高速公路的盡頭、民營鐵道的廢站──社會將荒原的失敗隱蔽起來,而「廢墟攝影」則提供誘人選項,讓人在安全距離外窺探。「廢墟攝影」所揭露的「真實」,看不見廢墟中的受苦者,也自然無從察覺「創造這些地方的暴力卻經常無聲無息地作用著。」相較之下,布朗則主張「懷鏽情緒」(rustalgia)──將臉孔與聲音還給鐵鏽帶居民,如同她在《惡托邦記》全書中走過的其他荒原,正視所有「被粉碎的認同」,乃至「失去自己的地方」時的「受苦」。埃爾金或底特律的破敗並非來自劇烈直截的戰亂,而是「低分貝、緩慢累積……的暴力」,瀰漫在居民間的,則是布朗熟悉的「潛伏的、深刻的與蔓延各處的失落感。」

全球流轉的資本週期所賦予的,是本質化的統一秩序,「設立基準來區分成功者與失敗者。」而布朗實際踏入的「地方」,則是「被全球潮流穿越的事物,是反本質的,不具備明確疆界,而且是動態的。」在荒原居民流動而複雜的臉孔上,讀者看到他們各自的哀愁、韌性及苦中作樂。「廢墟攝影」將鐵鏽帶化約為一則文化隱喻,以支撐下一波成長終將歸來的進步神話;「懷鏽情緒」則直面地方在資本週期間承受的破敗,點出「長期相信經濟持續成長是必要的想法有多麼粗略。」

資本週期與「廢墟攝影」帶來化約的秩序及敘事,本質上都是一種暴力;製造荒原與製造歷史背後的力量,相輔相依──權力結構與知識生產之間的張力。布朗深入「地方」、仰賴「不可靠敘事者」打造出的「懦夫」觀點,就是要抵抗一致性敘事的化約與消音。而《惡托邦記》的第二章,則記錄了另一種抵抗一致性敘事的路線。

在第二章〈巴拿馬飯店,日裔美國人與無法壓抑的過去〉中,布朗走訪西雅圖的巴拿馬飯店。這間飯店位於當地曾經的「日本町」;1942年,居住於此的日裔美國人在未經審判下被定罪為「敵國僑民」,七千人被迫拋棄家業,囚禁於愛達荷州的監禁營。而巴拿馬飯店的地下室,在過去半個世紀,儲藏了他們帶不走的家當──戰後獲釋的日裔美國人沒有來取回行李,「監禁後,這裡的日本人社區再也無法恢復了。每個人都四散到其他地方。」

當年美國官方提供的「神話」中,這批日裔美國人受到的是保護與安置。然而,神話的編織需要維持距離──如羅蘭.巴特指出:一旦拉近距離、讓細節浮現,神話與「廢墟攝影」這類乾淨一致的敘事就會崩解。

而距離也來自時間──二戰已遠,漫漫歲月讓美國社會得以生長出對「日裔美國人監禁」的諸多詮釋:從保護與安置的官方神話,到對美國自由精神的反省,乃至最終成為多元文化社會的催化劑──各個版本的詮釋,反映了當下美國政治與文化浪潮的「需求」。當巴拿馬飯店在塵封了大半個世紀後被重新發現,當地的博物館與檔案館人員,希望飯店老闆交出行李,供他們建檔、保存,以為「大眾的記憶」背書。

「但誰才是這些記憶的擁有者」──巴拿馬飯店第三代老闆珍.強森(Jan Johnson)選擇原封不動地保存那些積塵的箱子與雜物,打造「反向的檔案館」:檔案館會依當下需求揀選史料,並在消毒、整理過的史料背書下,創造出具一致性的敘事。而巴拿馬飯店的地下室做為「地方」,雜亂但確實地凝結了1942年日裔美國人離開西雅圖的瞬間;不論美國社會看待此事件的方式如何變動,想一探這段歷史的人,都能去到那裡,以自己的雙眼見證:

她教我如何拿起這些物品,感受這些物品的輪廓,然後再將它們放回原處,而非將它們包裝在嶄新、縝密架構的敘事裡。強森拒絕博物館的請求,她採取的藝術形式讓這些失落與被遺忘的物品從國家、種族與社群敘事中解放,使這些物品能向認真追尋它們的人傳達(或不傳達)專屬的訊息。

巴拿馬飯店的地下室,既是製造荒原的權力結構運作的後果,本身也以「反向的檔案館」姿態,抵抗製造歷史的知識生產體制。出身荒原,又走過眾多被暴力連根拔起的社群,讓布朗對製造荒原與歷史背後的力量格外警覺──但她畢竟仍是個歷史學家。不論布朗去到離檔案館多遠的「地方」,身為知識生產體制的一環,她終究得在遍地矛盾與破碎的荒原上,揀選史料、留下屬於她的敘事。

走出檔案館、奔赴地方的初衷,正是為了彌補檔案館面對荒原的力有未逮,並抵抗一致性敘事的收編──布朗又該如何拾起暴力肆虐後留下的記憶碎片,而不讓她的揀選與書寫,成為另一種暴力?

結論:至真理的門前

想讓荒原的歷史被重新理解,又怕為了提供能見度而劃出的框架,過份化約了複雜的現實──這樣的兩難,凸顯出一致性敘事的誘人之處。在第三章〈車諾比禁區(不)可能的歷史〉中,網路部落格作者「埃蓮娜」撰寫她探索車諾比荒原的經歷,讓布朗也為之吸引──埃蓮娜堪稱她的研究典範:親臨現場,卻還能留下完美的敘事。

而這也是埃蓮娜露出馬腳之處──親臨現場遭遇的龐雜現實,讓敘事不可能乾淨一致。埃蓮娜的自信文筆,恰恰來自她根本沒去過車諾比,因此「不需面對那些可能模糊她的愛國主義、犧牲與受苦的麻煩現實。」而埃蓮娜想以乾淨敘事捍衛的「愛國主義、犧牲與受苦」,也可以置換為《惡托邦記》第二章中日裔美國人被「保護」的神話,置換為第四章中慢性輻射綜合症不存在的官方診斷,置換為第七章中替全球化資本主義背書的「廢墟攝影」。

追著埃蓮娜文章來到車諾比的布朗,對於她形同欺騙的行為,竟產生了同理──非虛構學術寫作所採用的,也是類似的敘事模式:「前後一貫而穩定的主體,可以完全讓他人與自己所理解。」學術寫作──檔案館──為了劃出可被理解的框架而做的幕後工作,所有的揀選乃至「策展」,其實與埃蓮娜並無不同。

所有對「過去」與「真相」的探究,都有研究者介入創造的痕跡,布朗因而主張史學界對「超然」立場的堅守,反而徒增盲點──指出埃蓮娜與自身學門間的相似,不是為了抹消歷史研究的貢獻,儘管通往真相的道路,確實困難重重:檔案館的武斷與地方的破碎,讓布朗理解到歷史研究的高度主觀性──我們能得到的,僅是隨時都會改變的「臨時真相」。現場的矛盾一再衝擊她敘事的自信,而以研究者的身分面對荒原上的受苦者,也往往讓她愧疚:自己不過正以研究之名,(再度)消費對方。

《惡托邦記》中的文章,多半寫於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;在當時,權力結構與知識生產之間的糾葛早已不是新鮮事,而對「真相」的探究,也在後現代浪潮中顯得曖昧。如今二十一世紀進入第三個十年,人工智能的深偽(Deep Fake)技術,讓網路世界的「埃蓮娜」們更加難以識破;而全球大疫、地緣政治下的軍事侵略,製造荒原的力量似乎也未曾減弱。

──當年布朗面對的難題,如今延續到我們手上。而儘管困難重重,布朗不想放棄歷史學者探究真相的職志:那些被檔案館排除、荒原上「最後關燈的人」,並非不值得或無法記述。我們只能像電影《潛行者》(Stalker)中的探險者那樣,格外小心地踏入禁區;不只因為現場就如車諾比一般,雜亂而充斥「眾多彼此衝突的歷史表述」,更因為歷史學家「處理的是強大的力量──知識、文字、曾經存在過的濃縮生命經驗。」

而懷著謹慎乃至內疚,歷史學者能做的,不過是在遍地破碎間盡力指出一條道路,「引領旅人們來到真相的門檻前」──門後不存在擺放唯一真理的房間,卻不代表一路謹慎的探尋,因此毫無意義。

參考資料

Brown, K. 著,張家綺譯(2019),《鈽托邦:失去選擇的幸福與核子競賽下的世界墳場》,台北:行人。

Brown, K. 著,黃煜文譯(2021),《惡托邦記:核城市到鐵鏽帶,未忘之地的歷史》,台北:左岸。

Latour, B. 著,余曉嵐、林文源、許全義譯(2012),《我們從未現代過》,台北: 群學。

Moore, K. 著,高紫文譯(2021),《鐳女孩:二十世紀美國最黑暗的歷史與一群閃亮的女孩改變世界的故事》,台北:商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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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城

游獵網域的書寫者。辦了Medium好督促自己寫作。不定期產製書評、評論及散文。IG:rc46